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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义略叙(上) 宋末元初 · 郑思肖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三六、心史
我生大不幸,适焉逢此逆境。
国之兴亡,自古有之,其亡也必国君有失德,民心乃离散。
大宋列圣相承,以仁立国,岂谓靖康遭金贼之祸耶!
南渡列圣相承,亦以仁立国,岂谓德祐遭鞑贼之祸耶!
即今日而论,天子无失德,民心不离散,遽逢凶祸,必有其故。
非微臣蒙君之恶,曲为其说,移罪于人。
公论在天下,千载不可泯灭,我安能禁天下后世之人,口不言手不书哉!
今此略叙,不过直书本末得失源流大概尔。
昔金人盛时,鞑虽小夷,粘罕、兀术辈尝虑其有难制之状,三年一征,五年一徙,用蒿指之法,厄其生聚。
蒿者,言若刈蒿也,去其拇指,则丁壮无用。
后金酋雍立,仁慈恕鞑旧罪,免征徙蒿指之法。
时思乃祖旧恨,但望北射三箭泄馀愤。
如是十九年,鞑人孳育丁壮甚盛。
适金人白伦、李藻以罪奔鞑,说鞑酋曰:「金见汝盛,或重兴征徙蒿指之法,将奈何?
不若兴兵攻金以自固」。
鞑主忒没真然其言,以蒙古国为号,始兴兵寇金。
忒没真大败后,金酋役小夷十八糺人失其道,糺人诱辽之遗种俱归鞑,鞑以辽、糺为前驱,攻金得利,迤逦深入。
至完颜守绪立,鞑遣使来我朝,假道淮东河南攻金。
我朝不答,鞑乃用力先灭西夏,乃自蜀由金、洋出襄、汉,入唐、邓。
忒没真死于巩州,鞑即立兀窟带为主,复由忒没真故道破西和,犯兴元,捣河南,攻潼关
金人应敌失利,岁久力穷,潜兵入蔡。
守绪尝遣使来我朝曰:「我苟亡,害必及江南,毋以旧事为念,援我以兵,共驱鞑返北,庶几大宋得我为保障,有所恃而安」。
鞑亦遣使来曰:「大宋与金,世有大雠,不可不乘机共我灭金,当以黄河以南还大宋」。
时朝廷尚大义,谓祖宗大雠不可不报,命京湖阃臣史嵩之孟珙调兵输粮,资鞑夹攻,围蔡州数月。
端平一年三月,守绪自焚死于蔡州,所命之将泛取火死遗骸,指为守绪骨殖,嵩之函其骨,并伪宝法物进于朝。
金人疆土,尽为鞑所得。
孟珙尝曰:「助鞑灭金,自此鞑必盛,他日断为江南害,深可虑」。
其言至今始验。
是时朝廷失于以理遣谕鞑人践还黄河以南之约,鞑亦以黄河以南弃而不守。
又不思自河而南,皆平原旷野,地无险隘,北不得山后数州,卒难守中原。
右丞相郑清之遽兴恢复两京之举,立据关守河之议。
是年七月,命赵范等分路复两河,赵葵领二十万兵复东京领二十万兵复西京
军逼西京,鞑人登山窥望军容不整,即欺兵。
潼关旧有水匮,昔金人恃此禦鞑者,鞑即放潼关水匮,水瀰漫西京,竟荡为水区。
众军皆为水所陷,不及战而大败,归者无几。
兵已入东京,闻兵失利,亦退兵。
由是鞑人兴兵边陲无宁岁,燬剑门,燬栈道,失蜀,失襄阳
鞑弃襄阳不守,又复襄阳
鞑又假道大理国攻罗鬼国,频年寇广。
至开庆一年九月,鞑酋忽必烈从阳罗堡偷渡鄂州,浒黄州,横截大江,大造浮桥,往来无碍,势亦甚炽,摇动京师
丞相贾似道开阃江陵,提兵来驻汉阳,率励将帅吕文德崇阳县,伏兵杀贼大败。
势始与之角立,贼尚留江南不去。
适鞑主蒙哥犯蜀,迫云顶山
其山险峻,素为王坚所据,鞑遣人说其来,命众军立山顶,裸形望之秽骂,蒙哥竟饮气病死。
似道即密遣人说忽必烈曰:「蒙哥已死,汝宜归袭位为急」。
又绐许岁币,始欲退兵。
景定一年似道吕文德、孙虎臣等乘其退去之势,剿杀馀党,断鄂渚大江浮桥,江汉乃清。
理宗竟全以为似道大功,四月,趣入朝秉钧轴。
文德开阃鄂渚,统辖京湖诸州军马。
鞑以许岁币为诚语,七月,遣郝经入使,索其物。
似道素矜开庆景定肃清江汉之功,密客廖莹中撰书数卷,曰《福华编》,谀诳铺张,誇大似道勋绩。
似道惧以当时用计绐许岁币事损其名,理宗数问郝经入使之由,似道每含糊其对。
理宗又曰:「朕闻其来,欲效亡金得岁币之例,今非昔比,不可从」。
似道匿情对曰:「求和出于彼请,岂容轻徇放入」。
竟不令郝经入见。
所持一函,不知何物,不得入见,终不肯开。
盖鞑本非求和也,又无策遣回,尝致书与似道,辞气甚颉颃可畏,以恐似道,亦置不问。
真州十六年,后值大变,始回。
吕文德私意既杀良将曹世雄,又抑刘整功,复谮有跋扈意,似道欲杀之。
有密报者,遂叛。
说鞑任责取江南,谓一得襄阳,则江南唾手可得。
鞑遂注意谋襄阳
亦有将才,似道尝命文德俾间谍入虏,赍物赐,密唤其仍归,赦罪复爵。
心疑而不回,但为鞑谋,悠扬其答。
素知似道好玉带,鞑密遣使贡玉带于文德,求转达似道
彼言:「襄阳旧有互市场,不开久矣,南北物货俱绝,鞑人欲借白河之地为互市场,通南北货物。
我固知官府蔽护商旅,但白河荒野,商旅各有财本,惧为盗贼所劫。
鞑人又欲就白河筑小小家基寨,防拓以蔽商旅」。
似道纳玉带,诺其请。
咸淳□年□月,鞑据白河筑城,围大九里馀,实非小小家基寨。
襄阳守臣吕文焕达于文德,竟不答。
明年,鞑以重兵屯白河城,鞑又筑鹿门山城,又筑万山城,又筑小堡寨十四所,又于汉江下撒星钉,又建万人敌台,脉络相应,死阨襄阳水陆路。
文德详知其故,遣援兵竟莫能前。
文德愤为贼计所绐,感忧病死。
朝廷屡遣援兵,只屯颍州,去襄阳尚四百里,诸将皆不用命,进攻莫入。
似道不力为谋,京湖阃臣李庭芝亦拙而无计。
文焕坚守六年,拆屋薪穷,军疲如鬼。
樊城先破,鞑贼尽杀樊城军民,积叠骸骨,架为高山,使襄阳望见,胁吓其心。
贼打回回炮入襄阳城,摧折楼阁甚文焕意怯。
襄阳粮绝军尽,文焕亦怨而叛。
□年□月,襄阳陷。
又说文焕,雠恨似道独享湖山之乐,不遣援兵,置汝死地。
文焕遂怨朝廷,并与鞑贼运谋,协力举渡江之策。
十年甲戌,鞑伪丞相伯颜领兵南犯。
十月,朝廷先命淮西阃臣夏贵提兵防拓江面,正值伯颜来围阳罗堡。
命其子松提八千兵与鞑贼十万鏖战,杀贼七八,军尽陷,满身负箭,走归即死。
是时失子无恃,即输心矣。
俄又失阳罗堡,守阳罗堡将臣赵文义不叛不屈,为贼所杀。
文焕旧人,文焕数馈遗,密说假道渡江,不从之。
十二月伯颜从阳罗堡舁小舟由陆地下港渡江。
都统(询补姓名。)曰:「不宜容贼有一舟出港。
尝使我军兵船横据江面,乃可无忧。
或容彼船出泛大江,恐不及事」。
曰:「贼船纵出江,吾以兵船横冲,彼安能渡」?
十四日夜,俄贼舟渐渐出港,烟焰涨空,及天色分朗,贼船已充斥江面(即前询补姓名。)
甚怒,不禀命于,径以所部五十兵登船死战于大江中,报求援,不发兵,全军陷没。
贼登大江南岸,不谋死战,不谋坚守,即飘然领兵东下,呼黄州守臣陈翼蕲州守臣景谟曰:「虏已渡江,汝宜自作区处」。
兵沿江自纵烧劫而下,京湖阃臣朱祀孙领兵已至汉阳,不急为谋,从容于元勋阁下拜受诰命。
忽闻贵已退兵,失恃意怯,祀孙亦退兵回江陵
鞑贼竟荡荡渡江寇鄂州城太守张晏然叛。
夏贵淮西重兵,朱祀孙京湖重兵,其时贵与祀孙俱在江上,但于黄州汉阳鄂州之间,左右效力夹攻,死守死战,鞑终不可渡江;
纵已渡江,尽可内外夹攻,贼兵断不敢深入重地,犯兵家所忌。
祀孙固猥物,贵老于将略,虏素疑畏,至此智穷心变,势尽可为,竟不为谋,束手无语,似有所约焉。
使势果不可为,能一战而死,人复何议?
领重兵之权而不死战,惟谋遁走,曰非纵虏之来不可!
陈翼果以黄州叛,管景谟果以蕲州叛。
德祐一年乙亥正月,朝廷除平章贾似道都督天下军马,出师讨贼。
太平州守臣孟之缙叛国,遣降文越境过安庆迎贼。
钱真孙江州叛。
鞑尚以安庆城在山顶,兵粮皆具,势不可攻,深畏守安庆将臣范文虎作敌。
鞑兵围安庆,仰望山城,若在半空,未数日,鞑兵怨形歌曲。
二月文虎安庆叛,伯颜大喜得志,荡荡深入。
贼犯池州,城陷,通判权守池州赵卯发誓不叛国,夫妇自经于倅厅
贼酋伯颜池州,亦赏叹忠烈
始平贾似道出师,谋入安庆山城都督府,时大军至京口,报文虎安庆叛,似道失望,大军不可前进,遂提兵止驻鲁港,却就舟中开督府
尚召夏贵领兵至军前,诸将亦至,俱未见功,独拜孙虎臣节度使,俾统领军马。
诸将不伏,夏贵竟领兵归庐州
似道宋京使鞑军前,甘偿岁币。
伯颜问曰:「大宋出师,谁为大将」?
虎臣对,伯颜刘整、吕文焕辈意皆欺笑。
伯颜忽问叛去将臣曰:「行在何时可得」?
吕文焕曰:「内地虽近,有军有粮,非三四年攻击不可得」。
范文虎曰:「内地虚弱,不足应敌,驱兵而入,可即得之」。
伯颜乃信用文虎
文虎为鞑前驱。
虎臣亦领先锋前进,遇文虎船,交相诟骂,为文虎贼船所捎。
又报贼兵乘夜已偷渡鄱阳湖东,凶势已迫,虎臣竟走回,号令不明,军势自乱。
廿三日虎臣似道密语移时,似道惊疑失措,虎臣怀惧不肯负荷死战,一矢不发,似道、虎臣各船遁走。
诸军俄失似道、虎臣所在,廿八万正券兵,一时俱溃散。
似道舟飘于真州朱金沙,淮东阃臣李廷芝遣兵救似道扬州城,官诰、金银、关会、船一皆遗失。
虎臣遁归泰州堂吏翁应龙持都督府印遁归行在。
江右阃臣黄万石叛,密信降鞑,反一一截取朝廷调兵省剳,尽持示鞑。
万石即剃三搭辫发,胡服。
饶州守臣唐震叛,延鞑酋入,皆南人,疑为强盗,伪曰鞑兵所袭,即杀贼反正,贼再至,唐震与贼战,城陷为贼杀。
江东提刑谢枋得降贼,后挟邓、傅,诸洞民兵反正,杀贼甚多,示榜主张大宋气数甚力。
三月似道致书丞相章鉴曰:「虏势已迫,但促三宫渡海,似道当海中迎圣驾矣」。
似道又手批谕殿帅韩震,命之促三宫渡海,手批误达殿司副帅彭之才,之才密告丞相陈宜中,即与编修希圣谋,希圣怂恿诛韩震
陈丞相密奏行其事,始以计呼韩震至,试验其语意,果恃似道跋扈不法。
韩震谓:「三宫不动,但殿司山上发土炮入皇城,警以虏至,三宫可迁驾矣」。
遂命壮士出敕示斩之,韩震子女及裨将鬨出国门,叛而归鞑。
丞相章鉴遁身去国,王爚左丞相,阖朝论奏赦似道罪,促其归越终母丧。
建康镇江常州俱叛,京师摇动,三学上书,言京师国之根本,不可迁都,自委社稷为弃物。
太皇批诏,谕三学士子及百姓:「当与汝同一死生为誓」。
中外咸悦。
四月京湖阃臣朱祀孙节度使高达并叛。
沙市仓官司马梦求见虏至,自经而死。
六月朔,日食九分有强。
似道自扬归越,首招心腹密客廖莹中饮,是夜莹中饮毕而归,即死。
咸疑似道有异谋,惧事泄,以饮食药莹中死。
众议纷然,丞相王爚首奏似道罪,乞贬窜似道
似道循州,褫爵籍家。
山阴县县尉郑虎臣,素衔似道窜其父死贬所之雠,意乞防送似道,谋报私雠。
越州福王赵与芮素以受似道所制为憾,竟命虎臣押送似道之贬所。
朝廷窜籍似道密客,贬其党与,收叙似道所窜逐人官爵。
丞相陈宜中收用人才,旌赏激励,方有条绪,京学上书咸议,陈丞相即抗疏自辨,竟归田里。
丞相王爚平章军国重事留梦炎右丞相,议遣承宣使张世杰步帅刘师勇等分兵水陆夹攻。
未几,平章王爚遁避去国。
七月刘师勇由陆路进兵复常州张彦进兵至吕城,马坠堑,为贼所擒,师勇止守常州八月张世杰统率孙虎臣等分部兵船,由许浦京口世杰所部兵船交战正得胜,俄见大船无数,自扬州第二沟出,因贼不张旗帜,我军别部兵船误认为扬州阃臣援兵至,意不为备,为贼所入,孙虎臣竟命鸣锣,所误我军尽退兵,贼兵进攻,我军败于焦门,忽风水俱不利,世杰亦退兵。
太皇屡降手诏,趣丞相陈宜中还朝。
九月右丞相侍读陈宜中始还朝。
尚书文天祥挺身作檄,倾家赀纠集吉赣乡兵三万人勤王。
至行在,除浙西制置使,开阃平江府
郑虎臣押送似道漳州木绵庵,似道踞虎子,虎臣踢其阴而死。
少保张世杰虎臣不奉朝命私杀似道罪,斩虎臣
十一月常州受鞑贼围四十日,城陷。
刘师勇绐北装辫发,诡计出鞑兵重围,归行在。
都统王安节常州骂贼战死。
贼尝掷十万户金牌诱之,安节曰:「我不作两朝臣」。
湖州独松关陷。
于潜千秋关陷。
陈丞相檄浙西制置使文天祥提兵勤王,退守临平
国势危迫,屡次降诏趣淮西阃臣夏贵京湖阃臣朱祀孙、六郡镇抚使吕文福等提兵勤王,并不至,皆从叛。
潜受鞑主忽必烈伪命、衣服、笠、剑等物,语鞑曰:「汝若得行在,当以淮西来归,勿我虑也」。
无锡宰阮正己不屈,抱县印赴水死,其子亦从父水死。
隆兴府陷,刘槃叛,都统施炎战而被擒,不屈。
十二月平江府湖州嘉兴府陷。
丞相陈宜中力请三宫迁驾,直逼太皇病榻殿前奏曰:「昔贼未近,不宜轻动,自召乱端,弃宗庙社稷;
今贼既犯京畿,不容不迁都。
设或不然,有难言者」!
太皇曰:「昨卿等三学谏朕勿迁都,今乃逼朕迁都,朕病去不得。
鞑贼果至,当投龙池死」!
二年丙子正月陈丞相密说奏请杨太妃挟所生二王浮海奔浙东,吉王进封益王、天下兵马都大帅,信王进封广王、天下兵马副大帅陈宜中都督天下军马,吴坚左丞相贾馀庆右丞相
十三日,鞑贼犯行在皋亭山丞相陈宜中又告太皇家侄、节度使谢堂,再三委曲奏请迁驾。
太皇曰:「汝姓谢,宁管得赵家事?
丞相来」!
陈丞相至,太皇曰:「渡江有舟否」?
曰:「有」。
曰:「舟大否」?
曰:「舟大」。
曰:「舟大可以尽载京师百姓去否」?
丞相不对。
丞相又以死战为奏,太皇不允,惟主于和。
丞相又奏:「和则作降文授鞑,自称之字,甚耻闻之,不若迁驾为上策」。
太皇曰:「倘能为生灵计,此一字亦不惜」。
太皇昏耄,死不肯从迁驾策。
陈丞相即与武臣张世杰、刘师勇、苏由义,文臣曾渊子、赵溍等并奉国玺,浮海奔浙东。
鞑酋伯颜陈丞相挟二王南奔,贼甚心变,欲直入屠弑京师
朝廷命文天祥右丞相名使鞑军前,与鞑酋伯颜语,辞气甚慷慨激烈,辨析夷夏,忠壮不屈,不跪,贼燄稍平。
朝廷命高应松作降文授鞑,彼以为无哀痛请命之意,又易刘袖然为之,丞相执政百官尽出国门迎鞑贼,或跪或拜,莫不叩首乞命。
十八日,行在陷。
叛臣吕文焕首入犯国门,叛臣范文虎首入犯大内
太皇病不肯出,逆臣驸马杨镇术绐太皇迁过别小御床,就床舁太皇出授伯颜
鞑酋唆都领兵犯浙东,逼二王。
二王御舟泊明州定海,索朝廷先所分寄明州金银纲,沿海制置赵孟传不肯发其金银应副行朝军需,承宣使张世杰亲入明州责骂,孟传仅还金银三百匣。
孟传叛,以明州降鞑。
湖南阃臣李芾孤守潭州,于邻郡属县尽叛之后,鞑贼围城凡六阅月,力已不支,不肯叛国,左右皆逼曰:「汝辈欲叛耶」?
命刽子自杀家人,又重犒官赏金银与刽子,命斩,刽子再四不敢,又命斩刽子,乃朝服自经于雄湘阁上,仍纵火于阁下,终尽归于灰烬。
漕运钟蜚英亦不屈,先自经而死。
潭州官僚、吏卒、百姓,莫不争死于绳刃水火之间,一城之民皆忠壮激烈,鞑贼亦悯之。
二月伯颜全太后、幼君出国门,丞相吴坚、贾馀庆参政家铉翁、刘岊以下官僚,并奏乞封赠三代及妻孥,太皇从之。
辈不救国难,尚慕虚名,报国之心安在?
辈之罪,何可胜说!
贼胁吴坚以下并北行。
晦日丞相文天祥京口虏馆,夜遁渡江归国。
三月朔京口鞑贼闭城三日,排门大搜,天祥已奔真州,由泰州渡海而南。
全太后、幼君、六宫亲王并北狩,渡扬子江、圣驾官车凡九十三辆,大小官使六十馀人。
有叛臣教鞑酋曰:「福王赵与芮理宗亲弟,度宗本生父,福王家多子侄,大宋根本犹在」。
逆臣杨镇使臣夏若水,尽逼取福王及子侄辈,并北狩。
二王至温州,御舟驻江心寺,谋建行都,迓续国脉,南奔福州
夏贵淮西授鞑去。
靖州太守康□叛,挟郡印出城降鞑。
通判张希颜闭城拒□,极力整龊备禦
靖州本隶于湖北阃臣,以朱祀孙先叛,越界闻之于湖南阃臣,遂为之奏,希颜除知靖州,继除湖北提刑
靖势不可守,希颜移治飞山上,通结洞民,坚守杀贼,谋为恢复计。
后因朝廷遗赵立赍省剳、持二颗节度使印迂道避贼,由田、杨国入蜀,谕昝万寿、张珏,各拜节度使,提兵出蜀剿虏勤王,立甫经由飞山下,希颜留立相议,乞留二节度使印,借此印为说,挽万寿与珏出蜀拜受节度使印,庶几希颜可与万寿与珏协心同谋恢复事,遂以印授希颜
万寿之侄德威,偶以军事经过飞山希颜不知德威已怀叛志,喜而招德威,痛与德威谋论杀贼事。
先知几,饰说遁去,德威曰:「势不两立」。
即杀希颜于卧内。
希颜忠赤,艰难有大志,为叛臣所杀,不克集事,惜哉!
嘉定帅臣昝万寿叛。
四月丞相吴坚等已陷幽州,尚率百官入长寿宫满散太皇寿崇圣节,辈欺天,一至于是!
太守赵淮居闲遁避,受擒不屈,鞑酋阿术维扬叛,维扬城,叫城上曰:「此城昔我祖、我叔父为朝廷修峻甚劳苦,语制置,决不可与贼」!
贼酋责之,并骂甚烈,被贼杀。
淮之仆亦不屈,被杀。
,方之孙,范之子,葵之侄也。
施炎骂贼不屈,被贼杀。
鞑酋伯颜丞相吴坚等矫太皇手诏,谕阃以淮东与鞑,阃臣李庭芝姜才迎诏入公庭,率官僚泣拜而焚之,语虏使曰:「此艺祖、高宗物也,岂太皇可以私与人乎」?
遂斩虏使。
五月初一日丞相陈宜中拥立益王即位于福州,改德祐二年景炎一年,上杨太妃尊号。
福州州城南壁忽崩七里。
行在谢太皇北狩。
广东经略徐宗谅密书通叛臣吕师夔,许以广东叛国降鞑。
随驾内嫔某氏,贼欲犯之,不可得,书裙带曰:「誓不辱国,誓不辱身」!
自经死于虏馆。
自去岁,贼酋阿术筑湾头、筑杨子桥、筑朴树湾,分屯死厄维扬
至七月维扬粮绝,阃臣李庭芝与都拨发官姜才,统马军五千人、步兵一万人来入泰州,谋涉海而南。
朱焕扬州叛,遂以报贼,中道遇贼酋阿术截战,步兵尽陷,独马军胜,拥庭芝泰州
鞑兵俱集,阿术筑土城围阨泰州,不幸姜才病腰疽伏枕,泰州守臣孙良臣叛,阿术泰州庭芝赴水,虏以钩活取之。
尚按剑而语,虏舁出,众语劝降贼,唯背面不语,遂铁索锁于夏贵节堂。
一日,众酋把盏,令叛臣朱焕谕劝庭芝饮酒,庭芝不饮虏酒,但垂泪不语。
即骂曰:「天不与我耳,与我,汝贼辈皆剐于我手归罪」!
指骂老贼夏贵甚烈,抱愧不对,徐嗾阿术曰:「留庭芝终无益」。
阿术遂斩庭芝庭芝受刑,刭无血,剐骂贼至死不绝。
淮东诸州皆叛。
先叛臣黄万石剃三搭辫发,身统鞑兵,深入邵武军,说谕守臣黎立武叛,立武不从,弃城奔福州
万石遣人传鞑命,四散说谕州县叛。
浦城县县尉赵孟通辨骂,呼众擒剐贼使,浦城县升为忠安军,复邵武军万石竟遁。
八九月,鞑兵自湖南广东熊飞以兵战,逐而退。
武臣马塈广西纠募壮士数千人,先尝欲往救潭州围,中涂闻潭州陷,即回。
遇贼鏖战四十里,适广西经略李与己死,径入静江府,据郡治,开府库,办守禦事,自请于福州行朝,旨任以广西之寄,守静江府
杀贼不胜,城陷,提兵巷战,为贼擒,不屈,被贼杀。
参议邓得遇不屈,水死。
静江一城之民,俱为贼杀,得逃入西山者七百人,贼后许以不杀,招其降,七百人不肯叛,皆自杀。
十一月江东江西路诸关隘俱陷,海道贼船俱至,行朝又弃福州,御舟至南台海口,正遇叛臣王世强所部鞑舟,时世强犹有人心,竟不纵贼船相逼,容张少保景炎皇帝御舟奔海而去。
后贼知世强纵御舟奔海去,遭贼诃责,闷气而死。
秀王赵与檡将扈驾三千兵过飞鸾岭上,遇鞑酋阿剌罕领兵三万人至,与檡死战数合,杀贼十之八九,与檡全军陷没,与檡被擒不屈,被贼杀。
王世强犯福州,行朝竟以舟为国,缀旒国祚,守泉州
蒲受耕,祖南蕃人,富甲两广,据泉州叛。
大裒金贼,迎贼反寇张少保兵船,鞑遣人说三郡宣抚使兴化军陈文龙叛,文龙作书鞑:「愿得兴化、漳、泉三郡,奉大宋香火,勿来攻伐。
我七世受朝廷爵禄,决不叛国」。
密为左右所卖,导贼入城。
文龙被擒,骂,缚至行在,病死,终不屈。
二年丁丑泉州素多宗子,闻张少保至,宗子纠集万馀人出迎王师,叛臣蒲受耕闭城三日,尽杀南外宗子数万人。
张少保提兵围泉州,九十日不下,殿帅李胜用命攻泉城,被贼擒,骂贼不屈,为贼所剐。
九月,复福州,受耕报鞑贼阿塔海领兵合至,张少保退兵入海,遇鞑贼扬酋交战,贼舟大败而去。
监军赵必宰纠义兵勤王,遇贼被擒,为贼杀。
忠臣陈文龙之叔陈瓒,纠义兵迎王师,除守兴化军
后鞑攻兴化,城陷,骂贼甚烈,亲为贼酋唆都所杀。
叛臣吕师夔,率贼酋塔出江西广东,取经略徐宗谅许叛广东州郡,宗谅犹豫,弃广东遁去,广东诸州皆叛。
陈丞相意不欲围泉州攻受耕,谓杀南人不损鞑贼,无益。
张少保怒受耕反为鞑贼寇窃大宋兵船,决于围泉。
陈丞相懦儒,张少保武臣,势不能统摄,语多不合。
况左右前后,或人或鬼,顷刻之间,变化叵测。
陈丞相身护玉玺兵船前行,竟托失风,奔占城国
三年戊寅三月重庆府城陷,阃臣张珏遁至忠州,为贼擒。
六月景炎皇帝以病崩于南恩州界。
少保张世杰拥立广王即位于海外碙洲,行朝铸金玺行事。
八月景炎皇帝攒葬碙洲,谥端宗,陵曰永福。
九月,复广州崖山,建行都,徙广州民往居为市。
海外诸国惧鞑垂涎,月贡金银米帛,充给朝廷军需,为屏蔽攻贼计。
十一月丞相文天祥兵入潮阳县,为鞑所擒,不屈。
景炎四年己卯祥兴一年,改本天历。
福建以南沿海诸郡,自景炎后,南兵至属,北兵至属北,反覆不一,荡为血区!
祥兴一年正月初十,贼酋乌马儿兵犯崖山,我军贼转战两旬馀,先贼屡败,贼再进寇,势急弃崖山
我军巨艘七八百只,大可容千人,泊崖山奥里,下碇相维,势若履平地,外有小黑船千馀,游击甚驶,贼相战甚利,军容严整。
乌马儿领兵十万馀,视之意怯,势不可傍。
贼但据崖山为寨,我军乘夜节节劫寨,偷斩贼首累一二千级,贼疑为神异。
有叛将拨发者,庐州人,失其姓名,领三百人降鞑,曰:「张少保所部兵,独有兵千五百人精勇无前,馀皆民兵,无足畏。
外若不可傍,内实虚弱。
凡小黑船出击得利之兵,即巨艘之兵,小黑船归,则兵复居巨艘,不过此千五百人,出入张其威武
若俟小黑船游击时,以重兵掩内虚之巨艘,从后击之,必败」。
乌马儿可其言。
二月初六日,贼果俟隙后攻,我军内虚莫敌,后船兵尽走聚前船。
贼四围合攻,兵打水路死战船,少保张世杰祥兴皇帝奔遁,唯馀巨艘十九只、淮兵千五百人民兵而去。
馀小黑舟亦迫奔去,制置赵溍、制置曾渊子节使苏由义各统舟师,分战各遁。
杨太妃蹈海死。
丞相陆秀夫朝服蹈海而死。
参政单公选亦蹈海死。
惟掌金玺官抱玺蹈海,罥碍舟尾绳木间,不坠下水,为贼得。
张少保先尝遣使海外某国,借兵夹击贼。
张少保后一日,果有四五百艘至,或报陈丞相兵船同至,探张少保败遁,不与贼战即去。
张少保未遁之先,赵溍、苏由义等闻报贼兵颇少,众议可以进兵击贼,独张少保不肯,遂止。
尝闻崖山陷虏,忠义之士咸议张少保失在此,不乘时进攻,殊莫晓当时意;
独我臆度张少保恐贼舟埋伏,先驱轻兵相挠,疲我兵力,然后驱重兵相压为虑,否则俟海外某国兵船,行夹击之法。
张少保入死者数,说叛者众,始终一诚,不变不屈,岂可执此议其非?
或抱高见,又非人测度可及。
天不右宋,无以施其智,动成左计,原其心,实无瑕可指。
鞑酋屡遣人说张少保叛,世杰曰:「我本北人,宁不知北人肺腑?
彼安有终始?
我受朝廷爵禄历年已深,终不忍悖之!
我焚香誓于天久矣,不然,幼君置于何地?
我惟有死耳」!
张少保妻妾子女先陷虏,鞑酋屡俾其妻妾子女等作家书唤之归鞑,皆置于不从。
曾渊子等诸文武臣,流离海外,或仕占城,或婿交趾,或别流远国。
承宣使文英叛,反攻劫大宋金银船,尽奄入己,为鞑贼穷追,攻寇大宋南奔馀舟,杀魏辰等。
陈丞相初奔占城国,后占城降鞑,遣士卒服事陈丞相,实寓监绊意。
又遁而奔阇婆等国。
或传张少保今驻军离里。
陈丞相、张少保流离奔走之间,竟无一人兴胁之刺之授贼之心,非二公精忠大义,何以得人心如此耶?
忽必烈闻倭国富庶,垂涎其国,屡遣人说其来臣。
倭主作书报鞑主,大意曰:「大宋无失德,汝行逆篡,今垂涎我,我当兴兵诛汝,汝来降我则可,不降则来与我战」。
忽必烈遣晰里伯由高丽攻倭,人船俱陷于海。
辛巳六月,鞑兵由明州涉海,至倭口,遭大风雨作,人与船俱陷,又大败而回。
倭遣使责占城不战而附鞑,占城有悟意,始背元鞑。
大宋工部郎中阮同老流离海中,被贼擒,贼授北靴,之易南服,同老拔刀斩北靴尖,终不屈,被贼杀。
鞑酋唆都往攻占城,又败而归。
壬午春,倭国舟师来攻鞑人,沿海一带不得其隙而入,悠扬数时而空返。
秋末,俱蒙国遣使遣鞑一合一帚,或谓寓「合扫」之意,其事未易量。
安南国遣使入鞑,谓彼土少妇人,愿岁得妇女以千计,岁输金银为报。
十一月丞相文天祥已陷虏五年,万挫不屈。
一旦睹德祐嗣君,拜而大恸,指忽必烈肆骂甚烈,数其五罪,为贼斩而剖腹,食其心肺。
陈丞相占城,出师甚盛。
倭国出兵,已夺高丽,谋攻幽州
回回挟塔利、狗国等,攻鞑西北边,甚得利。
逆鞑亡,大宋兴,此正其机也!
大义略叙(下) 宋末元初 · 郑思肖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三七、心史
德祐后变故,非言所可尽,闻见不详,虑讹其事,不敢悉书。
合舆情所论,误国者,贾似道也。
纵鞑渡江犯京师者,夏贵也。
太皇昏老,太后善懦,嗣君幼冲,内无相,外无将,诸郡皆叛臣,大宋安得不厄阳九之运也!
今咸曰「巍冠儒者误国」,虽实有之,然文公天祥,大忠极烈,超前绝后,岂可例之曰「巍冠儒者误国」乎!
或诿曰「数」,其然岂其然乎!
似道当国十六年,独揽大权,祸福天下,行七司法而吏格日峻,买公田而富家力乏,贬死前丞相吴潜,杀守潭州有功向士璧
在内百官卖谀尸位,在外诸将绝赏生心,人才沮气,日就消铄。
及乎出师无谋,为鞑所袭,一矢不发。
似道误国大矣!
太皇不肯迁奔渡江,京师众大之区,不受鞑贼屠弑之苦,卒受太皇至大之赐。
公论则曰:太皇不当顾悯百姓不迁都,当论正统社稷为重,从丞相陈宜中之奏为是。
大辱叠至,含泪北狩,此时虽有悔心,已无及事。
至今忠义之士,不得不重为三宫大哭大痛也!
犹幸陈丞相密说杨太妃挟二王南奔,火德一脉,不至绝灭。
闽中儒者,咸赋诗讥议其不挟三宫,乃挟二王,此论固是;
陈丞相未尝无死请三宫迁都之议,恐天下公论罪以似道之罪,昔议似道,今自陷其非,所以不敢强胁三宫迁驾,实不得已挟二王行
是时内外公卿、将帅、士卒,指天誓日,委身报国,朝廷悉弃官爵金银买其心,命攻贼;
去未旋踵,朝报某叛、暮报某叛者,即其人,奈何奈何!
乌得不归于大破极坏也!
鞑主忽必烈尝问伪丞相火鲁火孙曰:「俺闻江南百姓率怨俺行事,惟思大宋旧政,既得民心,胡为又失国」?
火鲁火孙曰:「大宋爱民之道有馀,用兵之政不足,率为边将误国卖降」。
火鲁火孙,鞑靼中黠而直者,其见甚有理,亦知大宋得人心如此,失国如此,寓意讽骂忽必烈行事,尽于此见之,奚待多言哉?
鞑人尝语南人曰:「似道出师时,伯颜及诸酋俱怀畏,欲退归江南,或有一战胜,俺俱去,纵未去,亦不敢深入。
始虽渡江,中颇怀惧,不料深入如履平地至家」。
彼语深当。
惟鞑贼进寇漳、泉,及海道寇广,为我军所杀,连年实不计其数。
漳州屡反正,陈某据山洞自守,鞑贼十攻九败,独有此一脉不绝,然欲攻出则未能也。
先南兵畏鞑,如千秋关、独松关冯公岭关、八岭隘关、分水岭关,诸小关隘,闻虏轻兵至,即兵遁关陷。
或能坚守,鞑贼擒土民拷打,诘私路,不语者杀,民畏死,率度地势妄告以路,就驱土民斩荆榛,攀崖岩,果别得新路,突入关隘内,弥望皆贼,即兵遁关陷。
自贼入南,彼此俱无大战。
朝廷内外军器米粮非数可计,独知行在军器库,铜锣亦存四万面,其他兵器为数尤夥。
平江府诸仓米储四百五十馀万石,鞑分兵迁徙。
朝廷车辂、卤簿、诸法物,内外诸路军器、米粮、玉帛、金银、宝贝、文籍,车徙舟运,塞路蔽河,历月逾岁,曾未止歇。
鞑凡得叛去州县乡村,排门数次,胁索金银,曰「撒花」。
不叛地,杀人燬屋,尽劫子女玉帛,曰「打虏」。
所陷城郭,贼悉平为土。
然则金谷非不足也,甲兵非不多也,城郭非不具也,特无人耳!
但我宋列圣无失德,天文无变异,人心无怨怼,艺祖、高宗境土,安遽已矣乎?
必有所待而后兴也!
夷狄素无礼法,绝非人类。
昔中国限之于外,但见衣冠礼乐之盛,不染干弋臊臭之毒,一旦莽为夷域,尽见丑恶。
凡虏有姓者,皆中原遗民,今鞑目曰汉人。
鞑靼则无姓,或娶汉女为妇,生子愿有姓者,竟随母姓。
又有畏吾儿,乃鞑靼为父、回回为母者也。
又回回有数十种,亦无姓
回回即回纥也。
鞑靼即今元贼也。
今鞑主即忽必烈,乃蒙哥之弟也。
鞑靼本靺鞨部,唐灭高丽,靺鞨四散遁走,遗种奔逃阴山北,曰鞑靼女真。
西北有蒙国,唐蒙兀部,其人不火食,生啖兽肉,兀术欲灭之,不克。
人虏取金人子女,生子孙渐不类蒙人能火食,忽来与鞑靼通好,合为一鞑靼,即假号曰蒙古国,乃攻金。
旧传鞑靼旧界东接临潢府,西接西夏,南接静州,北接大人国。
鞑靼有数种,黑鞑靼、白鞑靼、熟鞑靼、生鞑靼
忒没真则黑鞑靼也。
忒没真死,无子,其弟干真之子兀窟带立。
及死,兀窟带妻六妇据国。
后兀窟带子阔谷立。
及死,兀窟带弟驼栾又名脱涩别歛之子蒙哥立
及死,蒙哥忽必烈立
驼栾有三子,长曰蒙哥、次曰忽必烈、次曰阿里孛哥,先命据镇回回地面。
开庆间阿里孛哥闻蒙哥死、忽必烈归立传国,阿里孛哥指骂曰:「忽必烈,汝汉种也,乱俺家法」!
蒙哥、忽必烈之母,俱汉人也。
阿里孛哥之母,则鞑靼,遂自视为适子,以兵来争,力不胜忽必烈,遗物致和而去。
盖夷狄素重母故也。
阿里孛哥死,弟拔都代其职守,乃干真之孙。
忽必烈江南,颇借回回为兵,皆归消折。
拔都忽必烈曰:「昔蒙哥死,阿里孛哥当立,而汝强立之;
今我代阿里孛哥之权,汝得江南,宜以汝旧有之地与我,汝自去守江南」。
忽必烈与之子女玉帛,屡不为足。
尝遣鞑子汊谷泸及伪相安东为使,复赍物为馈,说其安静,拔都竟留汊谷泸及安东为质。
忽必烈有权臣曰阿合马,回回人也,为伪平章,久擅鞑人一国官职财赋之权,苛剋货利,杀害良善,多夺人之美妻艳女,鞑之内外上下大以为苦,独忽必烈信任焉。
有子四十馀人,半有权职。
窟宅七十馀所,分置子女妻妾。
南内外宝物,俱半匿聚其家。
拔都自僭建宫殿于回回地面,暗通结阿合马,将谋响应,兴兵夺忽必烈之国。
阿合马忽命其子亦掌兵权,伪平章张酋深疑阿合马数子皆据重权,今令子更握兵权,意不良,与其党王著谋。
勇不顾身,归家析弃妻子,密用术计,绐以忽必烈之子真金幽州,急呼阿合马至,持金瓜搥竟挝死在地,军民尽分脔阿合马之肉而食,贫人亦莫不典衣歌饮相庆,燕市酒三日俱空。
阿合马之党,矫忽必烈命,杀张酋、王等。
忽必烈知矫命妄杀忠良,蔓及别酋,死者几百人,籍阿合马家,生南珠一千八百馀石、蓄马十馀万匹,家口七千馀人并分徙入诸酋家为奴婢,诸子皆斩剐剥皮,尽拘呼市犬令食其肉,仍各籍其家,其妻妾奴婢亦分徙入诸酋家为奴婢,且根穷党类,支蔓无辜,打勘索钞犹未已。
由是回回不许与鞑靼内外事,亦不许佩刀,出者不许还家。
鞑人咸壮王著此举,郎主以下欣然施与真北海青衣澳裒三千件,焚而为祭。
忽必烈用火鲁火孙为伪丞相,行事暂宽诸路苛苦,鞑民方喜,未逾数时,仍酷虐过前。
虏法朝出夕改,反覆不一,鞑人素不自信,阅历熟谙其诈伪也。
拔都纵汊谷泸及安东归,问忽必烈索地,并累索所借回回之兵。
拔都所据守回回之地,皆阿合马族类,谋为阿合马报雠,相与拔都大兴兵攻忽必烈
拔都得回回效死,正寇鞑西边,鞑深受其患。
忽必烈有三子,长曰真金,次曰户合真,又次曰汊谷泸。
僭封户合真为安西王,据镇长安
尝谋篡父位,事泄为父杀。
忽必烈老而病废已久,屡欲传国与真金,族人俱不从,谓「我家无此法。
汝在一日,自为一日」。
彼自忒没真来,素不曾传子。
长安辽东西夏、旧鞑靼地、回回地,皆鞑靼亲族分镇。
真金预鞑国之事,忽必烈死,真金断袭国。
鞑既无传子法,族人必兴兵互相屠戮,净破鞑国乃已。
旧鞑靼所居,并无屋宇,毡帐为家,得水草处即住。
兽皮为衣,无号令,以合同出入。
不识四时节候,以见草青为一年,人问岁数,但以几度草青为答。
自忒没真驱酋入南,嘉定癸酉岁,据古幽州为巢穴,即亡僭称「燕京大兴府」也,学居屋,亦荒陋。
咸淳间,鞑僭取大宋开封府大内式,增大新刱,始略华洁。
虏民咸可造穹庐,与鞑主通语。
鞑法,人凡相见,来不揖,去不辞,卑求尊,跪而语。
鞑礼止于一跪而已。
双足跪为重,单足跪次之。
忽必烈篡江南后,一应习僭大宋制度,犹禽兽而加衣裳,终非其本心。
故辫发囚首,地坐无别,逆心恶行,灭裂礼法,卒不能改也。
始不通国号、年号之事,先叛去者教之。
咸淳初,鞑始僭号元;
宝祐丙辰,鞑始僭年号曰「中统」;
次曰「至元」。
袭亡僭效大宋楮币之法,易名曰「钞」,以通贸易。
高丽、西西夏、北地诸国,莫不为鞑吞并。
自古夷狄凶祸之盛、土地之广,惟鞑最强最逆。
上下好色贪利,如蝇见血,如蚁慕膻,灭天理,穷人欲,罔所不至。
鞑靼人亦自怨其虐,恶极天怒,亡在旦夕。
鞑盛凡六世七十年,僭天子、京师、百官之称。
胡无百年之运,应断在是矣!
其曰忒没真,下暨忽必烈、伯颜、阿术之称,皆其小字,众皆得而称。
鞑主素以岁二月往陉山避暑,八月幽州
陉山又名炭山,在幽州西北八百里,地坐水乡,旧酋避暑之地,僭升「开平府」,北渐入鞑靼草地旧界。
六月井有冰,水带黄油铁腥臭气,四时雨雪,人咸作土窖居宿。
北去竟无屋宇,毡帐铺架作房,如鸡笼状,门高仅五尺,出入必低头。
或笠帽撞帐房,或脚犯户限,俱犯「扎撒」。
见郎主,鼻衄红涴穹庐毡席为第一罪,即拖犯者绕地三匝,众拳打死。
鞑法兵机甚密,行军甚速,例抽丁充兵曰「签军」,军器粮食皆自备,仍劫虏为活计,统以百户、千户、万户。
出兵,休兵,岁岁验中秋夜,月明为利,即兴兵;
中秋夜风雨晦冥,为不利,即不兴兵。
鞑兵之强,得马之利居多,所以江南出军不若也。
其回回炮法,本出回回国,甚猛于常炮。
至大之木,就地立阱,炮石大数尺,坠地陷入三四尺,欲击远则退后增重发之,欲近反近前。
尝以此炮攻于阗国,彼国以棕榈皮结网悬覆城上,攻不入,竟止。
箭则柳条为之。
两阵议和,则虚挽弓相射,换箭而去。
鞑人甚耐寒暑、雨雪、饥渴,深雪中可张幕露宿,今皆不惧热,且惯于乘舟,高山穷谷马皆可到。
裹粮以肉为麨,乾贮为备,饥则水和而食,甚涨,饱可一二日
搅马乳为酒,味腥酸,饮亦醉。
群虏会饮,杀牛马曰「大茶饭」,但饮酒曰「把盏」,杂坐喧溷,上下同食,举杯互饮,不耻残秽。
饮酒必囚首,毡藉地坐,以小刀刺肉食;
授人,人即开口接食,为相爱。
卑者跪受赐。
行坐尚右为尊。
久不相见,彼此两手相抱肩背,交颈摇首齧肉,跪膝摩肷,为极慇勤。
鞑主剃三搭辫发,顶笠穿靴,衣以出袖海青衣为至礼。
其衣于前臂肩间开缝,却于缝间出内两手衣裳袖,然后虚出海青两袖,反双悬纽背缝间,俨如四臂。
谀虏者妄谓郎主为「天蓬后身」。
衣曰「海青」者,海东青,本鸟名,取其鸟飞迅速之义;
曰「海青使臣」之义亦然。
虏主、虏吏、虏民、僧道男女、上下尊卑,礼节服色一体无别。
云「三搭」者,环剃去顶上一弯头发,留当前发,剪短散垂,却析两旁发,垂绾两髻,悬加左右肩衣袄上,曰「不狼儿」,言左右垂髻,碍于回视,不能狼顾。
或合辫为一,直拖垂衣背。
男子俱戴耳坠,俗不好文身。
鞑贼旧去孔子冕冠衮服,谓不当服天子服
伪爵率有定价,负圊野獠,输财即得伪爵。
受伪爵人,腰插金牌,长尺馀、阔三寸,番书伪爵姓名,凿识牌上。
双虎头金牌爵为重,小爵则授银牌。
诸酋称虏主曰「郎主」,在郎主傍素不识「臣」,唯称曰「䚟奴婢」。
「䚟」者,至微至贱之谓。
又「歹」者,指其异心,亦恶逆之称(䚟,音打。歹,都海切。)
称自己物则曰「梯己物」。
受虏爵人,甲可挞乙,乙可挞丙,以次相治,至为伪丞相亦然;
挞毕,仍坐同治事,例不为辱。
受虏爵之妇,戴固姑冠,圆高二尺馀,竹篾为骨,销金红罗饰于外。
若在北行,妇人带回回帽,加皂罗为面帘,仍以帕子幂口障沙尘。
鞑虏有妻名,有妾名,累十累百,皆曰「小妻」。
被鬵男女曰「驱口」,即江南之奴婢,皆绝买,死乃已。
父死,子皆得全袭父妻为己妻,唯正妻与生子者不可;
或虏主命袭,又不碍,今南入有全袭者。
父犯子妻,反死罪。
鞑靼风俗,人死,不问父母子孙,必揭其尸,家中长幼各鞭七下,咒其尸曰:「汝今往矣,不可复入吾家」!
庶断为祟之迹。
及茶毗,刀断手足肢体为三四段,刀破搅腹肠,使无滞恋之魂。
若葬,亦以刀破腹翻涤肠胃,水银和盐纳腹中,刀断手足肢体,叠小,马革裹尸,乃入棺。
虏主及虏主妇死,剖大木刳其中空,仅容马革裹尸纳于中,复合其木,僭用束之于外,皆归于鞑靼旧地,深葬平土,人皆莫知其处。
往葬日,遇行路人,尽杀徇葬。
供佛则宰杀牛马,刺血涂佛唇,为佛欢喜。
斋僧则僧妇僧子俱来,皆僧形僧服,人家招僧诵经,必盛设酒肉,恣餍饫归,为有功德。
幽州镇国寺,附穹庐侧,有佛母殿,黄金铸佛,裸形中立,目瞩邪僻;
侧塑妖女,裸形斜目,指视金佛之形;
旁别塑佛与妖女裸合,种种淫状,环列梁壁间。
两廊塑妖僧,或啖活小儿,或啖活大蛇,种种邪怪。
后又塑一僧,青面裸形,右手擎一裸血小儿,赤双足,踏一裸形妇人,颈擐小儿枯髅数枚,名曰「摩睺罗佛」。
传此教妖僧,时杀人祭而食,手持人指骨节数珠。
此妖僧乃西蕃人,传西蕃外道邪法,鞑主僭加之曰「帝师」。
岁岁四月佛诞日,二月那吒太子诞日,佛母殿四角置四大银瓮,贮杀童男童女血。
殿角塑立裸佛,仗剑俯视瓮中血。
妖僧裸形作法祷佛,取血涂佛唇为祭,与虏主以次分银瓮血饮。
先办壮白将诞孕妇,裸形中坐。
妖僧作法咒水,自见水底五色毫光,仍咒眩孕妇魂魄,问其「见奇特事否」,一闻曰「见」,众执缚孕妇两手,妖僧执两金篦刺入两乳傍,虏主以次银管插入孕妇乳傍,刺孔吸饮生血。
见孕妇大号叫,为佛欢喜;
小,血乾命断,身更雪白,剖腹分脔肉食。
留头刳为钵盂,漆而金镶,持为饮食器。
至取孕妇心中一点血,涂佛唇为祭。
腹中婴儿亦分脔食,以次分取母子骸骨至尽,各和乳香,纳大香炉中,煆尽成灰,争取灰,藏箧笥归。
妖僧持所咒妖水,令鞑主诸酋拭目,尽见孕妇母子乘䌽云而去。
四月八夜,留妖僧宿于穹庐,虏主妇焚香跪礼妖僧,始与同寝。
众妖僧与鞑主群雌亦然。
至抚摩吮咂佛男形,无所不至,谓之「度佛种」。
妖僧惑郎主曰:「若郎主、郎主妇,若郎主眷属,若我之身,皆同出于佛之所生」。
鞑主惑为然,敬信妖僧过真佛,愿生佛为子,故建佛母殿。
又回回事佛,创叫佛楼,甚高峻。
时有一人发重誓登楼上,大声叫佛不绝,昏眩生妖,忽闻空中佛应声,手持刃自断男根,掷弃于地,竟舍身从楼上攧下,粉身碎骨而死,为事佛感应。
所弃男根,回回争取药封函置,以相传宝。
北地长春宫道士番僧有雠,番僧化鞑主曰:「道经是伪作谎语,蒙哥时道士斗佛法不胜,髡为僧,今宜焚其经」。
鞑主果焚南北州郡《道藏经》,唯许留老子《道德经》,几灭道士,髡为僧。
胡俗妖怪,惨酷如是。
他务谬戾,胡可胜数!
我不与北人密,不入北地游,不详闻熟见其恶,岂能尽书耶!
唯屡闻于人,谓北人受鞑之害者曰:「我本金人,降鞑受害六十年,近始稍苏。
江南富庶,郎主无厌,鞑靼、回回嗜财嗜色如命,富者破家,贫者死有日矣」!
我闻此语,更怆然泪落。
岂谓穷北极阴之气,蠹蚀南土,岁月已深,天地气候,一为变易,人心物性,俱流迁反。
南人狡,北人贪,南人今无聊赖卖智活家,率教北人狡,颇济其贪酷,暴虎生翼,恶何可当!
江南人,稍足者充站马户。
彼曰「站」者,「驿」也;
「站马」者,「驿传」也。
蓄马迎送贼曹,费用甚苦,一站九十里,将鞑主急命者曰「海青使臣」,一昼夜或八站九站,遇站则易马,骑马之人用桫木夹铁拄腰,食不敢饱,饱则呕出心肺,使臣走至马死则有赏。
又有站船。
又富者出人出马充军。
诸州置机房,抑买江南丝,白役机匠,鞭挞别色技艺人,亦学攀花织造段匹,期限甚严。
又诸州僭置平准库,抑买金银归北,私卖买金银皆重罪破家。
又包银则论民屋间架,岁纳银良重,如纳醋息差夫索绵造船等事,排门受苦,及擒勒温暖之家,充重难陪费之役,直破家鬵子女,苦犹不止。
凡与鞑主有货利相绾者,本人或逃或死,直殃及子孙、宗族、亲戚,偿足乃止;
不然,年深其事亦发,摊及无辜陪纳。
一切以不恤不忍行之,苛酷严密,难以言譬。
尚抑逼虏吏增羡,州县诛求货利,增者迁赏,亏者陪偿。
虏酋、虏吏等盗取钞五十贯、米十石者,并坐死罪。
虏酋率不识字,决讼悉出吏手,上下媒糵人过,善以言语支蔓,曲折穷诘,诬加人罪,置于刑名。
如杀百十人之罪,傥能重以财蒙上下,则密纵犯者逃去;
或复输财见鞑主,鬻伪爵,治虏事,前罪竟置不问。
断罪则不用徙流黥绞之刑,唯杖臀,自十七分等加至百单七而止,杖随数加阔重。
斩剐又酷,或生剥罪人身皮,曰「浑脱」,又有三段刬杀。
彼曰「札撒」,此曰「条法」;
彼曰「大札撒」者,大条法也。
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
僧为僧官统僧,道士为道官统道士,其杖治罪,与鞑酋听讼同。
僧衣黄衣,僧、道皆可顶笠、穿靴、骑马,甚至透籍单独析居。
又怯怜口户为名隶籍,州县乡村、深山穷谷,各分地面打勘勾当悉莫逃其害。
新自汴河开河直达幽州,诸路役民开掘,深衔怨苦。
根刷弊倖曰「打勘」,实假名苦虏酋、行骗财之术也。
州州上下司务,岁一二次打勘。
任此责虏酋,支蔓根穷,贿赂归鞑,州县酋长甚苦。
此为鞑之勾当者,人以鸬鹚为譬:鸬鹚得鱼满颔,即为人抖取;
鸬鹚更取鱼,人又抖取;
劳无穷,利甚鲜。
譬酋吏苛取民财,复为鞑酋胁取归鞑之苦,良善。
更缕数其事,详言其故,实不胜苦。
此皆大宋不忍行之事,一旦尽见之!
杭苏湖秀,不战与贼,虏掠之后,民虽虚空,幸丁丑壬午,岁岁薄稔,未大狼狈;
诸处窘于鞑酋苛取,物价骤腾涌,人民极窘。
四方假「大义」之名,行劫妇而卖、杀人而食之,盗纵横甚炽,已难耕种,或加水旱,人之种亦逮绝矣!
北地称真定府最为繁华富庶,有南人北游,归而言曰:曾不及吴城十之一二。
他州城郭,更荒凉不足取。
宜乎北人来南,遇有所见,率私欢喜嗟讶,意极睥睨江南子女玉帛,谓:「安得变乱,恣打虏之志耶」?
直北人家,屋宇不相连属,小家土为床,土为几案,富家亦陋甚,空洞无织截粉饰。
寒天,地窖藏火,坐卧其上。
地寒少草木,争收马粪曝乾充爨。
北地少雷少雨,多云多寒。
以至风俗景象,一废于靖康,再废于亡,中原太平规模,尽为寒烟衰草之荒凉,所以鞑人绝望江南如在天上,宜乎谋居江南之人,贸贸然来。
江南物货,皆彼所无,诸物皆贵于南地数倍,牛马羊鹿多亦不贱。
出猎射生,纯肉食,少食饭,人好饮牛马乳酪,极肥腯,生啖,衣腥食秽,臭不可近。
回回虽浴,亦臭秽。
彼无好米,见此白米,重之曰「细米」。
土产惟小米、粟、麦。
江南种种物货,鞑输商运,入北不断。
遇岁歉,河北禁人造酒,饮者断臂,饮之者斩。
彼技艺百工,咸不及此地精妙,已半为之勒徙北居。
北人深叹讶江南技艺之人,呼曰「巧儿」。
入北愈深,妇人愈少愈贵,易银二三百两;
亦欲少壮男子,价杀于妇人;
尤喜童男童女。
处处有人市,数层等级,其坐贸易甚盛,皆江南赤子、至易十数主。
今贫乏人,甘绝售与其子女。
有酷嗜利者,诱骗民家子女颇众,甚至用麻药街市懵少壮男子,匿取去,仍日以药懵其不叫,烙足跟俾其艰遁走。
德祐乙亥抵今八年,所虏所买江南赤子,转徙深入鞑靼、回回极北,实数计。
生灵厄运,一至于是!
愿充虏吏,皆习蒙古书,南人率学其字,括以四十八字母,凡平上去入声同一音之字,并通以一字摄,一字十数用,极碍义理。
回回书、畏吾儿书,又可晓。
鞑近袭金人历法,差于我朝颁历一日。
今南人衣服、饮食、性情、举止、气象、言语、节奏,与之俱化,唯恐有一毫不相似。
愚者纷然赍银宝物见鞑主,鬻伪爵,独不思叛臣夏贵有大恩于鞑,彼与其伪爵,尚不与其权,竟闷闷而死。
叛臣如朱祀孙、孟之缙等皆然。
独信用叛臣青阳梦炎语,近为阿合马事斥去。
叛臣留梦炎稍得志于鞑,譬如醉夫坠岩谷,睡虎穴中,颠迷忘其为虎,反叫舞狎弄睡虎须颔,速其醒觉,自送死之道也!
媚贼者类是。
鞑酋如伯颜江南、阿术得维扬,可谓有大功于鞑,阿合马谮其私捲江南银宝玉极多,忽必烈穷其根源,皆受囚系,不及赏。
伯颜、阿术辈宁不抱怨入骨?
鞑人无义,不论道理,纯是力、财、色、食四事,彼极恃「气力」二字,为集事之本,言力也、势也、财也。
其所用法,循金人旧例。
金人本女真也,主本无姓,忽慕南人有姓,问「何姓为大」?
南人绐对曰「王姓最大」,乃译曰「元」。
今鞑主亦无姓,尝遽然僭诳曰:「俺亦姓赵」。
夫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人伦也,鞑人皆悖其天,诚禽兽不若,宜其有臣弑君、子弑父之事,此夷狄之所以为夷狄也。
天亦奚忍不早灭鞑兴宋,以救世道耶?
稍有人心者,云胡不大宋之思耶?
昔拓拔氏之盛,南有晋为中国主王猛虽胡人,尚知晋为正统之国,戒苻坚勿攻晋。
孰为忽必烈、伯颜、阿术辈,曾不及刘聪、石勒、王猛、崔浩辈千百之一,其为中国害则大,惨逆过古之夷狄,鼓祸炽毒,犹未底止。
昔鞑人用兵,所破城邑,纵虏掠杀戮毕,不复守其土地;
自南人教得一州守一州之法,鞑夺襄阳后,主于守土,势脉相应,根深枝连,蔓引恶燄,难遽扑灭。
然古未尝有有阴无阳之天地,亦未尝有纯是夷狄之世。
天旋地转,其机固易!
然七八年来,采访人才,心所思,目所击、耳所入,欲倒一二指,实不可得。
有才智而无忠义,临危必生异志;
有忠义而无才智,其力难办大事。
必兼二者乃可。
降是取其一,求其真忠义、真才智之士,亦未之见。
或观其议论,若有可信;
密窥其心迹,内抱一贪,初无实能。
将才犹难得。
以是朝夕究心,竟不释然于怀。
我尝有诗《题前后臣子檄盟后》曰:「死亦乌可已,丹心阐大猷。
恭承父母教,用剪国家雠。
日破四洲夜,天开六幕
终当见行事,不与世同流」。
又曰:「生或不就绪,死当偿夙愿。
罔俾竟食言,劫劫抱长恨」。
非徒托歌诗寓兴之辞,实生生死死决行之事。
腥彻九天,冤入九地,中国尽诞鞑雏,欲剿其遗育,则不胜诛戮,果何法洗荡,还其清净?
痛痛刺心,魂魄怅惘,反覆谋度,不过此事,如之何而遽已哉!
如之何而遽已哉!
故凡闻见逆邪之事,深怀愤恨,尝铭誓于心曰:「我逆我邪,愿汝灭我;
汝逆汝邪,我誓灭汝!
期救此心,同归于正。
确于不变,一其无极。
我终当与之决,同归于一是之天」!
旦旦颙望中兴,谓即刻可见,不料八年,今尚未复,如抱久饿思食,不能自活。
但恐或者望南既久,意必堕于倦懒,陷北渐深,心亦随之契化,卒陷于伪逆之地,此当世人心之大病也。
愿火德速开中兴之天,立亿千万世人伦之统,正今日之大事,我决为之矣!
德祐八年壬午,追思历年闻见大痛之事,略无次序,多所遗忘,深悔旧不识以日记。
然狂走无朋,千不闻一,纵书之亦不备。
虽闻隐南游北之士,多作日录,书所闻见游历纪述颇详,固未尝见其文。
决知不能为大义一脉死立赤帜,苟非其人,立论必不公正,史之反不如不史,盖无谬见、谬语、谬事以误后世也。
今人深中鞑毒,匝身浃髓,换骨革心,目而花眩,语而谵错,竟忘前日人心人形于清明之天,愈久愈昏,鬼霸灵台,宁复人形而语天理,其史耶?
闻叛臣在彼,教忽必烈僭俾南儒修纂大宋全史,且令州县采访近年事迹,又僭作鞑史,逆心私意,颠倒是非,痛屈痛屈,冤何由伸!
此我《大义略叙》实又不容不作。
《略叙》之作,主乎大义大体,有所不知,不求备载。
我纪庶事,虽不该博于众人,惟主正理,实可标准于后世。
将身讨贼之举,先笔定诛逆之法。
天理明白,一死不惜。
惟意此《略叙》必有差忒,尚有望于后之正直君子。
作史最是至难之事,且处于堂内之人,门外之事闻或不真,两造在庭,尚不得其情,悬隔议度,岂无失误?
一事之中,人人所闻所见,或前或后或得或失,各有异同,况一人又各主一见,故闻于甲者如此,闻于乙者又如此,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自是讹讹相传矣。
尝泛取目前俱见之事,命众友各作传记,及观其叙情理,操予夺,较当时之事,各争差远。
况作文之士,笔易流滑,据意揣度,随语所向,差之毫釐,谬以千里,更私意去取,岂不重累于作史之实?
过褒不称事情,过贬岂无冥怨?
是为非,非为是,人祸天刑,恐不可逃。
世之秉纪述之笔者,采摭传闻,深察事情,毋但取意语完备,为笔所使,滥于无功,累于无辜。
赏罚当其事,庶无愧于为史,则可以垂训于天下后世矣!
宋德祐遗臣三山郑思肖述,德祐八年岁在壬午之,德祐九年癸未春正月重修。
庚申年拟裁此书绍兴十年1140年 宋 · 苏籀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二、《双溪集》卷八 创作地点:浙江省金华市
月日,籀谨斋沐裁书,献于某官上宰阁下:籀闻裨谌野谋也,公孙侨应对邻敌,载而与俱;
吴武陵疏逖也,裴度折冲靖国,深识其才。
子产、中立,巍巍勋劳,裨、吴二生爱悦从之,而言亦不朽。
士固尚志,虽位下迹微,攘袂搀说王公之前,系时机权,何小小之得失也。
君子慷慨之心,切不取小人循默之态矣。
窃惟高明代天之工,慎微接下,野谋疏议所以至也。
国家隐忧,避狄之馀,议论盈廷,有偏狭愦眊之见,昧久近彼己之势,不深惟羁縻之,良策则将安出?
前春金虏引去,军屯河北,止限一水,岂不能触天威,挠淮壖?
有善意也。
不必张大虏兵,贬駮我旅。
昔日闾阎惊窜,蹂践之酷,有目有足者见且蹈焉,亦不在多言之也。
彼兀术辈与吾诸将等矢刃相加,比长絜大,尝失地形,粗能越江,而归途狼狈。
悔恨之,故更求万全,故久不攻我,况大江舟楫,非胡夷所长也。
宋之为宋,卜年千万,恩浃民之骨髓。
虏狃常胜,吾人面从,岂真服乎?
使割地和好之利在我而不在彼,彼安肯先割汴、雒、陕西乎?
盖和好之利,彼此共之也。
夫拒抗鄙夷,勿与交接,终不能屏绝之也。
擐甲谷马而来,惟有斗耳。
幸而一胜再捷,兵挐衅结,忧未艾也。
恭惟两宫问安不辍,何名而战?
天下倒悬,生灵重负,岂不欲解悬息肩耶?
盖玉敦珠槃、留犁金匕,岂无用之物哉?
议者每曰:「累年割地议和,此其诡谋狡算。
使轺不得其要领,忠信无如其变诈,邀索百端,使我不能堪。
和事难成也。
故虽得敌国之附、五十城之归,而我自视欿然,良以此也」。
嗟夫!
不为何成,不行何至?
危而费财者战也,安而费财者和也,然二者皆不易焉。
我养兵劳敝,又加以赂虏,诚何以给?
赂不多则虏所顾不重,要须将帅强则彼有所忌,盟誓坚则诈无所施,量入为出,币之多少适宜而已。
和之计钝滞,战之事疾捷,非不知也。
假使留止一使,尚胜覆败一军。
彼四荒之外,封圻之中,安生乐业,易如反掌,岂他术哉!
夫据朝夕之池,储海陵之仓,斡鹾茗之利,介邕管之驹,国家非得已也。
虏人资我以五路,河陇壮士健马指日可收,彼亦不较,知我尚强也。
爱戴吾君,似若不薄矣。
艺祖之临御也,南北未尝通好。
驾驭英杰,使李汉超、马仁瑀、韩令坤、贺惟忠、何继筠以备契丹,虏骑莫敢犯也。
太宗继统,用曹彬、潘美出征燕蓟,互有胜负。
史载之详矣。
自祖宗时不能制虏之死命,章圣皇帝澶渊之役,聚天下精锐,寇莱公为相,岂不知兵乎,竟用文德,不穷武事。
自后名臣如范希文,岂不知兵乎,亦以皮币讲好为言。
天生骄子,骑射绝艺,礼义不可以速化,干戈未可以遐征。
我国家以神武不杀,混同文轨,圣圣相承,专用一道,不贵征伐,其来尚矣。
今朝廷以道为原,以仁为根,合符于祖宗,稽疑于坟史。
卜之于天,虏情可见;
谋之于鬼,事理不悖。
昆虫草木咸知好生之德,天壤日月咸明至诚之意,大策灼灼,亦既著矣。
修政事、讲武备,足以取重戎狄。
夫金铁可以磨鍊,龙虎尚堪豢絷,万一野心弗驯,历稔逾时,靳固和事,所请不允,岂容中辍乎?
人情未有卑词馈饷,极耳目口腹之欲而不悦豫者也。
金玉锦绣,迷心酖毒,珍玩奇巧,无益治理,投以予之,亦何吝耶?
将命之人未得其要领,赍送之物未塞其无厌,纵使不甚婉顺,亦非怒气直辞矣。
此宜用汉高隐忍之计,陈平见机之速,斟酌审谛而行之,夫何患焉?
虏人方且观我知权与否,有策与无,得失安危之也。
且鲁酒误邯郸被攻,女子争桑而吴师入郢。
张骞之强力宽信,王乌之衅面穹庐,刘琨长啸以解敌围,段颎破虏致无种类。
所当擢其智士闻一知十、妙通蕃情者备行人之任焉。
艺祖搜揽英豪之多,彼一时也;
章圣之任寇莱公,尚可继述。
虏人功无以加,富莫与伦。
粗中武夫犹喜驰驱,儒生有识者岂不知和好之事有轨可循?
利博而归于戎主,且必无意外之败者也。
愚故曰:和之利,彼此共之耳。
众人见朝廷越在江右,以疢笃疮大,疗愈难缓。
夫良医消疢、神砭除疮必矣。
阁下实尸此责任,不然,何以贵经国之高略、济时之至计也哉?
《传》曰:「齐君之母,犹晋君之母也。
布大命而强质其母,是令不以孝名也」。
岂有两国之君结为兄弟,而尚留人眷属者乎?
平日胶胶扰扰之虑,行且为泄泄融融之乐矣。
如使和好之外,复有上策,古今大贤亦必言之矣。
穷发之酋与中国之杰,复有妙见过于此者,亦可以咨访研寻也。
斯事诚非小小得失矣。
明公以英风异才,独当炉锤,廊庙高深,懵学琐议,岂能损益?
假如刍言毫末可用,必不弃也。
区区尘冒,惶恐俟罪。
不宣。
少傅刘公神道碑1178年7月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七四、《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八、《濂洛风雅》卷一、康熙《名臣碑传琬琰集》下卷二四、《秘笈新书》卷八、雍正《陕西通志》卷八一、《南宋文范》卷六九、《南宋文录录》卷二四、光绪《凤县志》卷九、《刘氏传忠录》正编卷二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淳熙五年秋七月某日,观文殿学士彭城刘侯珙薨于建康之府舍。
疾革时,手为书,授其弟玶,使以属其友朱熹,若曰:「珙不孝,先公少傅之墓木大拱而碑未克立,盖犹有待也。
今家国之雠未报,而珙衔恨死矣,以是累子,何如」?
发书恸哭曰:「呜呼!
共父遽至此耶?
且吾蚤失吾父,少傅公实收教之。
共父之责,乃吾责也」。
即访其家,得公弟屏山先生所次行状,又得今江陵张侯栻所为铭,以次其事曰:公姓刘氏,讳子羽字彦修
其先自长安建州,今为崇安县五夫里人。
曾大父赠朝议大夫太素,大父赠太子太保民先,皆以儒学教授乡里。
而皇考资政殿学士、赠太师忠显公遂以忠孝大节杀身成仁,事载国史。
公其嗣子也,少以父任,补将仕郎
积劳,转宣教郎,权浙东安抚司书写机宜文字
入主太仆太府簿,迁光禄丞
河北、河东宣抚司书写机宜文字,以功转朝请大夫,授直秘阁
建炎三年,擢充秘阁修撰、知池州,改集英殿修撰、知秦州
未行,除御营使司参赞军事,辟川陕宣抚处置使参议军事。
四年,除徽猷阁待制
绍兴二年,领利州路经略使,兼知兴元府
宝文阁直学士封彭城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
三年,责授单州团练副使白州安置。
四年,还故官,提举江州太平观
复为集英殿修撰、知鄂州权都督府参议军事,宣谕川陕。
踰年还报,复待制、知泉州
八年,落职奉祠,寻责散官漳州安置。
十年,以赦得还。
十一年,复故官,起为沿江安抚使、知镇江府
十二年,复待制,进爵子,益封二百户
是岁罢,复为太平祠官
五年而薨,年五十矣。
公天姿英毅,自少卓荦不群。
年二十四五时,佐忠显公守越,以羸卒数百破睦寇方腊数十万众,卒全其城。
复佐忠显公真定,会女真入寇,以大兵围其城。
公设方略,登陴拒守数月,虏不能下而去。
忠显公既以节死,公扶丧归葬,号天泣血,以必报雠耻自誓。
朝廷亦素知其材,使参御营使军事。
时叛将范琼拥彊兵、据上流,召之不来,来又不肯释兵,中外汹汹。
知枢密院事张忠献公与公密谋诛之。
一日,为遣张俊以千人度江捕他盗者,使皆甲而来。
因召、俊及刘光世都堂计事,为设饮食。
食已,诸公相顾未发,公坐庑下,恐事变,遽取黄纸执之趋前,举以麾曰:「下!
有敕,将军可诣大理置对」。
愕不知所为,公顾左右拥置舆中,卫以兵送狱。
使光世出抚其众,数在围城中附贼虏迫胁二圣出狩状,且曰:「所诛止耳,汝等固天子自将之兵也」。
众皆投刃曰诺,因悉麾隶他军。
顷刻而定,竟伏诛。
张公由此益奇公,及使川陕,遂辟以行。
秦州,立幕府节度五路诸将,规以五年而后出师。
明年,虏窥江淮急,张公念禁卫寡弱,计所以分挠其兵势者,遂合五路之兵以进。
公以非本计争之,张公曰:「吾宁不知此?
顾今东南之事方急,不得不为是耳」。
遂北,至富平,与虏遇,战不利,虏乘胜而前。
宣抚司退保兴州,人情大震。
官属有建策徙治夔州者,公叱之曰:「孺子可斩也!
四川全盛,虏欲入寇久矣。
直以川口有铁山栈道之险,未敢遽窥耳。
今不坚守,纵使深入,而吾乃僻处夔峡,遂与关中声援不复相闻,进退失计,悔将何及?
今幸虏方肆掠,未逼近郡,宣司但当留驻兴州,外系关中之望,内安全蜀之心,急遣官属出关,呼召诸将,收集散亡,分布险隘,坚壁固垒,观衅而动,庶几犹或可以补前愆,赎后咎,何乃为此言乎」?
张公然公言,而诸参佐无敢行者。
公即自请奉命北出,复以单骑至秦州,分遣腹心,召诸亡将。
诸亡将闻命大喜,悉以其众来会。
公命骁将吴玠和尚原、守大散关,而分兵悉守诸险塞。
虏谍知我有备,引去。
明年,虏复聚兵来攻,再为所败,俘获万计,蜀土以安。
宣抚司移军阆州,公请独留关外,调护诸将,以通内外声援,军民之心翕然向之。
明年,汉中大饥,诸帅闭境自守,因有建言,皆愿得公与连兵。
张公承制,可其请。
公至镇,开关通商输粟,辑睦邻援,饬兵练卒,栅险待敌。
会虏复入寇,将道金商以乡四川
公以书谕金州经略使王彦,使伏彊弩于险以俟之。
习用短兵,屡平小盗,不以公言为意。
虏猝至,不知所为,逆战,果败走,保石泉。
吴玠秦凤经略使,公闻失守,亟移兵守饶风岭,且以语
大惊,即越境而东,一日夜驰三百里。
中道少止,请公会西县计事。
公报曰:「虏旦夕至饶风下,不亟守此,是无蜀也。
公不前,吾当往。
今又西走,不知者谓吾惧而逸尔,诸将得无解体乎」?
得书,即复驰至饶风,列营拒守。
虏人悉力仰攻,死伤如积。
更募死士由间道犯祖溪关以入,绕出后。
遽走还汉中,且来邀公,欲与俱去。
公不可,留共栅定军山以守。
不可,公不得已退守三泉,从兵不及三百人。
与士卒同粗粝,至取草牙木甲啖之。
书与诀,持之泣下,欲驰赴公。
未果,其爱将杨政者大呼军门曰:「公今不行,是负刘公,辈亦且舍公去矣」。
乃来会三泉
时虏游骑甚迫,夜不寐,起视公方甘寝自若,旁无警何者。
遽起公,请曰:「此何等时?
而简易若是」。
公慨然曰:「吾死命也,亦何言」?
惭叹泣下,竟不果留。
公以潭毒山形斗拔,其上宽平有泉水,乃筑垒守之。
十馀万石,尽徙将士家属栅中,积石数十百万,下临走蜀道。
数日,虏果至营数十里间。
一夕候骑报虏大军且至,诸将皆失色。
入问计,公曰:「始与公等云何?
今寇至,欲避邪」?
下令蓐食,迟明上马,先至战地前,当山角、据胡床坐。
诸将追及,泣请曰:「某辈乃当致死于此,非公所宜处也」。
公不为动,虏知不可攻,亦引退。
自虏入梁洋,蜀中复大震。
宣抚司官属争咎公,更为浮言相恐动,力请张公徙治潼川
令下,军士愤怒,或取其榜毁之。
公亦以书力为张公言:「此已为死守,虏必不敢越我而南。
藉令不能守,我死行未晚也。
今一旦轻动若此,兵将忿怒,恐将有齮龁公坟墓者,柰何」?
张公发书大悟,立止不行。
虏遣十馀人持书与旗来招公及,公斩之,馀一人使还曰:「为我语群盗,欲来即来,吾有死耳,何可招也」?
因复与谋,出锐师腹背击之。
未及期,而虏已遁矣。
盖方虏未至,公已悉徙梁、洋官私之积置他所。
虏既深入,无所得而粮日匮,前后苦攻,死伤十五六,又闻公之将袭己也,惧,故遁。
公亟遣兵追击之,堕溪谷死者不可计。
其馀众不能自拔者犹数十栅,皆降之。
是时,虏大酋撒离喝术辈主兵用事,计必取蜀以窥东南。
其选募战攻,盖已不遗馀力,而我之谋臣战将亦无敢为必守计者。
独公与张公协心戮力,毅然以身当兵冲,将士视公感激争奋,卒全蜀境,以蔽上流。
寇退,又方相与定计,改纪军政,以图再举。
而张公已困于谗,公亦相次得罪,徙白州矣。
始,吴玠裨将,未知名。
公独奇之,言于张公。
张公与语,大悦,使尽护诸将。
至是上疏,请还所假节传棨戟赎公罪。
士大夫以是多之义而服公之知人
既张公入相,大议合兵为北讨计,召公赴阙,使谕指西师,且察边备虚实。
公还,奏虏未可图。
宜益治兵,广营田以俟几会。
时又方议易置淮西大将,且以其兵属公。
公复以为不可,遂以亲老丐郡以归。
僧可度以赂结中贵人,属戚里陈氏诬奏,夺陈洪进守冢寺,符州奉行。
公曰:「此细事尔,然小人罔上如此,是乃履霜之渐,不可长也」。
即疏其事以闻。
僚属相顾,莫敢连署,公乃独奏极言之,可度等皆抵罪。
既又大兴学校,以教其人,堂序规模,略放大学,至今为闽中诸郡之冠。
已而淮西军果乱,议者反谓公实使然,不责,无以系叛将南归之望。
于是有临漳之行,闻者嗤之而公不自辩也。
镇江,会金虏复渝盟,公建议清野,尽徙淮东之人于京口,抚以威信,兵民杂居,无敢相侵扰者。
尝得盗,劾之,乃楚州某者所为。
前后攻劫不可计,悉具狱弃之市,某者亦坐远窜。
于是境内帖然,道不拾遗。
既而虏骑久不至,枢密使张俊视师江上,以问公。
公曰:「此虏异时入寇飘忽如风雨,今更迟回,是必有他意」。
已而果复以和为请。
使至,植大旗舟上,书曰「江南抚谕」。
公见之,怒,夜以他旗易之。
翌日,接伴使者见旗有异,大惧,索之急。
公曰:「吾为守臣,朝论无所与。
然欲揭此于吾州之境,则吾有死而已」。
索犹不已,乃遣人境外授之。
张俊归奏事,上闻公治状及料敌语,于是复有待制之命。
公以和戎本非久远计,宜及间暇时修城垒、除器械、备舟楫以俟时变。
宰相秦桧不悦,讽言者论之。
罢归,遂不复起。
后十有六年,和议果败,虏骑直抵采石瓜洲,江津几不守。
于是人始服公前虑之深而恨其不及用也。
熹之先人晚从公游,疾病,寓书以家事为寄。
公恻然怜之,收教如子侄。
自幼得拜公左右,然已不及见公履戎开府时事。
独见其居家接人孝友乐易,开心见诚,豁然无纤芥滞吝意。
好贤乐善,轻财喜施,于姻亲旧故贫病困阨之际,尤孜孜焉。
因尝从公门下士及一二故将问公平生大节,又知其忘身徇国之忠,决机料敌之明,得将士心,人人乐为尽死,事皆伟然,虽古名将不能过。
至其为政,则又爱民礼士,敦尚教化,决奸擿伏,不畏彊禦,乃有古良吏风。
及公既没,然后得其议奏诸书读之,知其痛愤无日不在于雠虏,而其识虑之深又如此,未尝不慨然抚卷废书而叹也。
元妃福国夫人熊氏,葬拱辰山忠显公墓次,而屏山先生实表之。
继室庆国夫人卓氏,公没,持家二十馀年,细大有法,内外斩斩。
彭城侯虽熊出,然其抚之厚而教之严,所以成就其德业为多。
遇族党亲疏,曲有恩意。
荆南府舍,葬瓯宁县演平之原。
公子三人:彭城侯为长;
次瑺,承务郎,出后公弟秘阁公,早卒;
次玶,从事郎,亦以公命为屏山先生后。
孙男二人:学雅,承务郎
学裘,尚幼。
女二人,长适将仕郎吕钦,次未行。
惟公家三世一心,以忠孝相传,事业皆可记,而公所处尤艰且勤,绩效最著,人至于今赖之。
于是既悉论载其实,又泣而为之铭,以卒承彭城侯之遗命。
其铭曰:
天警皇德,曰陂其平。
复畀人杰,俾扶厥倾。
薄言试之,于越于镇。
卒事于西,亦危乃定。
始郤于秦,偪仄飘摇。
一士之得,厥猷以昭。
再蹶于梁,莫相予死。
亦障其冲,校绩愈伟。
岷嶓既奠,江汉滔滔。
尔职于佚,我司其劳。
曾是弗图,谗口嗷嗷。
载北载南,倏贬其褒。
曰和匪同,识微虑远。
岂不谆谆?
卒莫予展。
我林我泉,我寄不浅。
莫年壮心,有逝无反。
惟忠惟孝,自我先公。
勉哉嗣贤,克咸厥功。
岂不咸之?
又毁于成。
诗劝来者,永其休声!
少傅刘公墓志铭 南宋 · 张栻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四四、《南轩集》卷三七、《名臣碑传琬琰集》下集卷二三、《刘氏传忠录》正编卷二
公姓刘氏,讳子羽字彦修
世为京兆人,八世祖避五季之乱,徙家建州
曾祖太素,赠朝议大夫
民先,任承事郎赠太子太保
再世以儒学教授乡里。
考韐,任资政殿学士,赠太师谥忠显
公以门荫入仕。
宣和末忠显帅浙东,盗发睦州,陷诸郡,直抵
兵不满千,而盗且数千,公以主管机宜文字忠显,募民守,卒全其城。
入为太府簿,迁卫尉丞
忠显真定,复辟公以从。
女真入寇,围城数匝,父子相与死守,部分方略,多公之谋,虏不能拔而去,名闻河朔间。
除直秘阁
忠显率兵入援京师,与虏战,力屈死城下。
方是时,为国死难者盖鲜,独忠显之节甚白。
公痛家国雠耻之大义,不与虏共戴天。
免丧,以秘阁修撰池州,改集英殿修撰、知秦州,未行。
召赴行在所,除御营使司参赞军事。
太上皇帝即位三年,苗傅、刘正彦甫伏诛,有平寇将军范琼拥兵入觐。
在靖康变故中附雠逆乱,知枢密院事忠献张公与公谋诛之。
张公召都堂,公叱缚之致于理,怀敕榜出,抚其众曰:「所诛止,尔辈皆御前军也」。
众顿刃应诺,悉麾隶它军,顷刻而定。
忠献益奇公,及领川陕宣抚处置使,遂辟公参议军事。
公雅意欲图虏,念关陕要地,而张公一见相知,非偶然者,遂不辞而从。
宣抚司至关,据秦州,号令五路。
会闻虏窥江淮,议为牵制,合五路兵进至富平,与虏遇,我众不能支,虏乘胜以前,宣抚司退保蜀口,官属震恐。
有建议当保夔州者,公曰:「议者可斩也!
宣抚司岂可过兴州一步?
系关陕之望,安全蜀之心,收散亡,固壁垒,以为后图则可」。
与张公意合。
单马直抵秦亭,分遣腹心,访诸将所在。
时虏骑四出,道阻不通,将士无所归,忽闻公在近,宣抚司留蜀口,乃各引所部来会,军复振。
公命骁将吴玠和尚原,守大散关,虏不敢犯。
绍兴元年夏,始聚兵来攻,败之;
复来,又大败之,俘获以数万计。
宣抚司徙治阆中,公留关外护军
上知其劳,除徽猷阁待制
明年秦凤经略使河池王彦以金房镇抚使金州
二镇皆饥,而兴元帅过为守备,闭关塞褒斜,二镇病之。
张公亟召、彦议事,皆愿得公镇兴元,乃承制拜公利州路经略使兼知兴元府
公至之日,尽弛其禁,通商输粟,二镇乃安。
公谓虏用骑兵,利冲突,在我当先栅要地,以劲弓弩待之,蔑不济者。
且以是约二将,独颇易公之说。
是岁十二月,虏由商于犯金州正月上津出不意,逆战不能却,遂焚金州,退保石泉。
公遣将驰告曰:「事迫矣!
当亟徼于险。
诸将不能办,我当自行。
不然,是负刘待制」。
即越境驰一日夜,凡三百里,中道少止。
公移书曰:「虏旦夕至饶风岭下,不亟守此,是无蜀也。
公不前,某当往」。
即复驰至饶风,虏急攻数日,死伤如积,更募死士犯祖溪关以入,出后,汉中
公与谋守定军山惮之,遂西。
公退守三泉,从兵不及三百,与士卒同粗粝,至取草木芽蘖食之,遗书曰:「某誓死于此,与公诀矣」!
得书泣,其爱将杨政大呼军门曰:「节使不可负刘待制
不然,辈亦舍节使去」。
乃从麾下自仙人关由间道与公会于三泉
虏游骑甚迫,夜视公方酣寝,旁无警呵者,曰:「此何等时,而简易乃尔」!
公慨然曰:「吾死,命也,夫何言」!
泣下,复往守仙人关,公独留,为壁垒于潭毒山上,十六日而成,又数日而虏至。
中夜斥堠将遣人报曰:「虏至矣」!
诸将皆失色入白事。
公曰:「始与公等云何?
今寇至欲避耶」?
下令蓐食。
迟明上马,先止战地,据山角坐胡床,诸将奔至,皆泣曰:「此某等驻军处,而公先之耶?
岂可使虏矢伤公」!
即争代公处。
顷之,复有来报曰:「虏退矣」!
乃还。
方虏入梁、洋,大震,宣抚司官属争咎公,有为浮言相恐动,请徙治潼川,军士闻者皆怒。
公力为书为张公言:「某在此,虏决不能越,无为轻动摇」。
张公用公言,乃定。
虏遣十五辈赍书与旗来招公及,公斩其十四人,令一人还曰:「为我言于尔酋,来战即来,我有死,何招也」!
先是,梁、洋官私之积,公悉已徙置,虏无所得,粮日匮,前后苦攻,死伤十五六,涉春已深,疠疫且作,遂遁去,为我师掩击及堕溪谷死者不可胜计。
虏之去四月也,其馀众不能自拔者悉降,凡十数栅,虏之丧失盖莫甚于此役。
方是时,虏其大酋撒离喝、兀术辈垂涎于蜀,日夜聚谋。
所选士卒千取百、百取十。
其战被重铠,登山攻险,每一人前,辄二人拥其后,前者死,后者复被其甲以进,又死,则又代之如初。
其为必取计盖如此。
惟公与张公协心戮力,毅然以身当兵冲,将士视公,感激争奋,卒全蜀境。
公还兴元,分遣官吏,安集劳来,凡溃卒之乘时怙乱山谷间者,悉捕斩以徇。
自是兵势日振,方更恢远略,然张公已困于谗,公亦寻被罪矣。
是岁除宝文阁直学士
四年,责授散官,安置白州
始,吴玠偏将,公奇之,言于张公。
张公与语,大悦,使尽护诸将,卒得力。
至是上疏纳节赎公罪,士大夫多之义,而服公之知人
明年,还故官,奉祠
张公相矣,召公赴在所。
又还集英殿修撰、知鄂州权都督府参议军事、宣谕陕蜀。
朝议欲合诸道兵大举,公自蜀还,历诸边,尽得虚实,谓且当益缮治,广营田以俟时。
朝廷欲遂用,公顾亲年浸高,力请归养,以徽猷阁待制泉州
泉素难治,番商杂居。
公下车肃然,无敢犯。
有事涉权倖者,立论奏釐正之。
亡何,张公去位,言事者观望论公,复责散官,安置漳州
以郊祀恩得归,会江上择守,起公为沿江安抚使、知镇江府
虏入寇,公建请清野,尽徙淮东之人于京口,填拊得宜,人情不摇。
枢密使张俊曰:「异时此虏入寇,飘忽如风雨,今更迟回,是必有它意」。
已而果欲邀和。
及遣使来,揭旗于舟,大书「江南抚谕」。
公见之,怒,夜以他旗易之。
翌日,接伴使索之甚急,公曰:「有死耳,旗不可得」!
及其归,遣还之境外。
张俊以公料敌及治状闻,有旨复待制
和议成,公谓宜及无事时讲修淮汉守备,厉器械,治舟楫,其言甚悉。
宰相秦桧忌之,讽言者论罢,复以祠禄归。
十四年十月二日遇疾,没于正寝,享年五十。
积官右朝议大夫,以子贵赠太师
娶熊氏,赠福国夫人
再娶卓氏,赠庆国夫人
子珙,克世其家,后复以忠义识略被今上眷遇,尝为同知枢密院事
识者不以刘氏三世宦达为衣冠之盛,而以忠义相传不替愈大为家国之光。
淳熙四年,珙为建康留守,病且革,自力作书与其友张某,以铭公墓为属。
某盖公所从忠献张公之嗣子也,奉书而泣,且无所从辞。
于是取公弟子翚旧所状行实,掇其大节,次第之如此。
惟公慷慨自许,每有捐身殉国之愿。
当事之难,众人惶挠失措,公色愈厉,气愈劲,遇事立断,凛不可犯。
尤长于兵,料敌决机,殆无遗算,得将士心,皆愿为尽死。
其为政发奸摘伏若神,所治不畏强禦。
而天性孝友,恂恂接人乐易,开口见肺肝。
轻财重义,缓急扣门,无爱于力,振人乏绝,倾赀倒廪无吝色。
姻亲乡党昏丧悉任其责。
辟家塾延名士以教乡之秀子弟。
吏部郎朱松疾病,以家事托,公筑室买田,居之舍旁,教其子熹与己子均,卒以道义成立。
平生再贬徙,处之怡然,不以介意。
而其许国之诚,则至于没而不懈也。
呜呼伟哉!
公以是岁某月某日葬于崇安县五夫之原,某之为铭,盖后公没三十有五年也。
公孙二人:学雅,承务郎
学裘,尚幼。
孙女二人:长适将仕郎吕钦,幼未行。
铭曰:
寒冱凛冽,乔松挺节。
人危反侧,志士秉烈。
允毅刘公,孤忠业业。
国耻家雠,刻骨泣血。
誓不同天,心焉如铁。
缚裤从戎,思奋其伐。
虏方鸱张,闯蜀门闑。
纷纷鄙夫,缩避一辙。
惟公矢谋,克赞于决。
身当兵冲,横遏力折。
众骇失色,我怒贯发。
骁将突兵,怙以奋发。
羯酋力穷,麇走竭蹶。
迄全蜀疆,如器无缺。
伊人是恃,岂险难越。
不宁蜀全,关辅可挈。
投机于征,以冀日月。
巧言害成,健手孰掣。
空令父老,谈说啧啧。
和戎议兴,公膺如噎。
守臣举职,妖旗莫揭。
归卧于家,忠愤曷泄。
呜呼中年,竟陨此杰!
岁踰再纪,精爽森列。
嗣德有光,公志益晰。
我为铭诗,追勒其碣。
美芹十论 其一 审势第一 南宋 · 辛弃疾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一四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
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眩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其毙矣。
何谓形?
小大是也。
何谓势?
虚实是也。
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
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
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嵬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拒,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禦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踰之矣。
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
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
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
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
谓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
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
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辨耳。
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
虏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以岁币之相仍,横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
沙漠之地,马所生焉,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
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
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分。
惟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
一有惊扰,则忿怒纷争,割据蜂起。
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又反于燕,其馀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
得吾岁币,惟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
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
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
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馀,田宅罄于搥剥之酷,怨愤所积,其心不一。
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
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议论龃龉,非如前日粘罕、兀术辈之叶。
且骨肉间僭杀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
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
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
臣抑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
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
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
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
臣故曰形与势异。
惟陛下实深察之。
定山瓜步石跋三堡坞状1207年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八、《水心文集》卷二、《景定建康志》卷三五 创作地点:江苏省南京市
某昨蒙差兼江淮制置,专一措置屯田。
被命之始,即尝深念,以为今之屯田,与昔不同。
夫省运就粮,分兵久驻,磨以岁月,待敌之变,此昔日屯田之常论也。
顷自虏寇惊骚,淮人奔迸南渡,生理破坏,田舍荒墟,十郡萧然,无复保聚。
今之所急,在于耕其旧业而复其所常安,守其旧庐而忘其所甚畏尔,岂得以昔日之常论冒行之乎!
故某逐急,且于江北创立三堡,先作一层。
三堡既就,流民渐归,所宜招徕安集,量加赈贷。
令于东西一二百里、南北三四十里之内,其旧有田舍者,依本住坐,元无本业,随便居止。
其间有强壮者,稍加劝募,给之弓弩,教以习射,时命程试,利以赏激。
度一堡界分内,可得二千家为率,万一虏骑今秋再至,随处入堡,与官兵共守,此今日经营之大略也。
至于屏蔽江南防把口岸,则其说尤长,敢不尽布愚悃。
某去岁忝缀朝列,首建防江之议。
继来建康,考详前后案牍,无非葺治战舰,布列岸兵,栽埋鹿角,钉设暗桩,开掘沟堑,计步而守,数里而屯。
皆元勋故老之已行,谋臣策士之素讲,虽其间用之有利不利,然终未有能舍此而特立者也。
况某晚进末学,何所能为,不过守举旧事,期于无阙而已。
如鹿角、暗桩之类,去岁论者固尝指为儿戏,及扣其别有何策,则又寂无所言。
某犹谓厉人心而坚守,阻大江而自固,则如前数事,亦岂不足以立功。
至十月之末,边遽告急,淮人渡江以亿万计,江南震动,众情惶惑。
一日,有两骑伪效番装,跃马江岸,相传虏人至矣,济渡之舟,斫缆离岸,橹楫失措,渡者攀舟,覆溺数十百人。
某始叹息曰:「是真不足赖也」。
今虽岸步有寨,江流有船,鹿角、暗桩,数重并设,沟堑深阔,不可越踰,其如人心已摇,谁与力拒!
万一虏兵果至,彼皆弃之而走尔。
所以建炎绍兴之间,兀术辈未尝不径渡江南,如逆亮之不得济而殒者,幸也。
于是始捐重赏,募勇士,渡江北,劫虏营,石跋、定山上下,凡十数往返,取其俘馘,系累以报,江南奋气,见者贾勇,而人心始安,虏亦由此卷甲遁矣。
然后知三国孙氏常以江北守江,而不以江南守江,至于六朝,无不皆然,乃昔人已用之明验。
南唐以来,始稍失之,故建炎绍兴不暇寻绎尔。
然渡江之兵,苦于江北无家,基寨无所驻足,故石斌贤之徒不能成大功。
宣司尝急呼封彦明、王益,欲令将兵策应和州,竟闵嘿而止。
今石跋则屏蔽采石,定山则屏蔽靖安,瓜步则屏蔽东阳、下蜀,西护历阳,东连仪真,缓急应援,首尾联络,所筑皆是故基,砖石犹在。
今各堡无事之时,只以五百人一将戍守,常加修葺,勿使废坏。
收聚居民,与之为主,令岸渡繁会,自成市井。
若万一有警,乞从朝廷即令各堡增募一千人,照吐浑等仗,并与帮收,总领所请给,随堡防守教阅,诸州禁兵抽摘二千人,以九月至,并于防江效用内摘那千人,各堡二千五百人,并堡坞内外居民二千家之胜兵者,或临时旋行招募,亦各二千人,各堡通为四千五百人,相共守把。
然后令制置司以八九月别募精勇敢死士千人,厚帮请给,以待劫寨焚粮直前搏击之用。
盖堡坞之成,于防江有四利:往日江南列营五万人,去岁亦不下三万,而民兵不预。
然止可坐食而守,敌果窥江,责其不走,固已难矣,而况进战乎!
何者?
虏在北岸,共长江之险,兵众骑多,而吾军之气已夺矣。
今堡坞既立,虏有所忌,固不敢窥江。
就使来窥,江南岸兵胆气自生,志力得展,使之前进,无所畏怯,一利也。
虽有各处战舰,然虏已在江岸,或声言夺船径渡,或实为造舟之势,我之舟师往往不敢放出北岸,胜负未决,旁观胆落,忧恐万端。
今堡坞既成,虏纵在江北,我有应接之利,或近岸排列,千弩并发;
或舍舟登岸,乘势击逐,二利也。
至于海舟,风帆八面,便利捷疾,尤在舟师之上。
然迫虏于岸而收全功者其势易,俟其入江而决死斗者其势难。
今堡坞既成,有易无难,三利也。
战舰甲士,虚闭舟中,拥戈坐观,从昔病之,无策可治。
今舟得便利,人无虚设,四利也。
使虏果忌堡坞为彼之害,或拥大众,志在必取。
今石跋、瓜步,近在江津定山去江才三里尔。
我以战舰海舟为江中家计,强弩所及,虏人腹背受敌,自投死地,理在不疑。
脱若虏人畏而不前,置而不问,尽力攻击和、滁、真、六合等城,或有退遁,我以堡坞全力助其逐袭,或形其前,或出其后,制胜必矣。
此堡坞之利,所以为用力寡而收功博,孙氏、六朝以江北而守江南,能立国于百战之馀者,非幸也,数也。
故某欲因屯田堡坞之立,收兵民杂守之用,屏蔽江面,先作一层,使江北之民,心有所恃。
虏虽再来,不复求渡,腾突纷扰,贻乱江南
次第入深,因其险要,用其豪杰。
团结山水为寨者四十七处,此于官司之力,无缘周遍,特借以声势,使自为守,春夏散耕,秋冬入堡。
盖孙氏、六朝保固江、淮之成规,非充国先零祗许下之谓也。
不然,则南北并争之际,无岁不有兵革,淮人岂能屡逃屡复,以自滨于流离死亡也哉!
某自去冬,忧悸熏心,旧疾之外,复增新病,背病半年,呻吟宛转。
自有改兼江、淮之命,不敢辞避,力疾督趣,成此三堡,其间条目,极有未备。
而某羸證既成,不能扶持忍死,以待毕事,岂胜惭惧!
伏乞朝廷速赐选择总练通方老于智谋之士,前来建康,纠剔某妄作疏漏之失,考寻前史规画缜密之旧,克集功绪,以究远图,某不任祈叩之至。
所有定山、瓜步、石跋三处堡坞图本,并四十七处团结山水寨居民户口姓名帐册,谨随状缴申,伏乞指挥施行。
一、自江距淮,地里阔远,加以濠梁残寇未退,人情忧疑,未敢放心复业。
保聚之计,只得自近而远。
今欲先于沿江地分真、滁、和三州,各立堡坞一层,如真州则于瓜步,滁州则于定山一带定山一带系属真、和州界,缘沿江别无滁州地分,惟定山一带,最为径便。其滁州人户愿就此处保聚者听从。所有税役,自合仍旧属真、和州。)和州则于杨林、石跋。
不但缓急之际,可以保卫居民,亦可捍蔽江面,以待策应(去岁虏骑蹂践两淮,曾于瓜步、定山一带劄寨,及于杨林、石跋窥觇江面。今措置保聚,最为紧切去处。)
一、上项瓜步、定山杨林、石跋,并合从官司措置,随其地势,或依山,或阻水,就加葺理,牢实。
此外入深第二层,更择别有山水险要可充堡坞去处,接续措置,以次申奏。
其沿边差官未及去处,见已出给公据,付忠义头目等人,分头前去说谕各处土豪,令从便一面先次团结,本司即与差官覆实措置,乃量立赏格,以示激劝。
今具所给公据如后(当司今差某人前去某州军界内说谕:本处土豪有信义为众所推服之人,先与借补官资,差充总首,令各从便选择地利,依山傍水,可充堡坞去处,团结人户,防备虏骑冲突,目即劝诱流民复业,且就便居止,或有急难,则入坞屯聚。如保守无虞,即当差官前去点检,照当司所定则例,具申朝廷,正补官资施行。开具下项三千口以上补进勇副尉,五千口以上补进义副尉,一万口以上补进义校尉,一万五千口以上补进武校尉,二万口以上补承信郎,三万口以上补成节郎,四万口以上补保义郎,五万口以上补成忠郎。右帖付某人,仰执此前去,多方说谕。仍开具已说谕到土豪姓名,及图画堡坞去处山水形势,逐一贴说缴申,切待差官覆实施行。)
此项目今淮上如和州沥湖有胡知礼,盱眙嘉山有赵玘兄弟等,去岁皆自团结,虏骑侵犯,已能保守。
内沥湖曾射杀虏统军并人骑甚众,遗尸至今满河,功赏未录。
其他安丰、光、黄等处,往往皆有土豪保聚之人。
官司要须因其险阻,斟酌措置,俟见次第,续行条具申明。
一、瓜步、定山杨林、石跋等处,系是捍蔽江面,不止为淮民保聚之计,合于内起盖芦䕠屋,屯驻官兵及应副本司官吏,安泊桩顿钱粮军器(内仓敖甲仗库等,合用瓦屋。)
仍开掘壕堑,筑垒土城,以备虏骑冲突,及其馀接续措置去处,所有工料钱米,难以便行拘掯,归一数目。
欲乞朝廷科拨钱四十万贯,米一十万石,付进东、西总领所桩管,仍就总领所差官受给。
遇有本司支遣,即关牒照数支破,俟结局日,具细数申朝廷出豁施行(兼照若兴此役,流民必多应募,因可以赡给之,不至狼狈失所。)
一、今来所立堡坞,盖为各自保护一处,及虏或冲突攻围,即互策应,烧劫营寨,出奇立功。
所用军器,合从官司量行给付。
照得两淮民兵,最便于皮笠、纸甲、皮甲、短装弩,胜于铁兜鍪、铁甲及神劲、剋敌等弩远甚。
又其工费难易,相去十之七八。
此外如三叉枪、短枪、手斧、提刀之类,皆不可阙。
今当以十万人军器为率。
欲乞朝廷行下内郡,逐急分头置造施行。
一、两淮地分,除舒、蕲、通、泰诸州人户见自安业,不用措置外,有庐、和、濠、光、扬、楚、真、滁州安丰高邮盱眙黄州、故镇、无为、巢县等处,并合从上项条具,次第措置施行。